如果對新生電影多少有些關(guān)注，便會發(fā)現(xiàn)這幾年全國出鏡率最高的城市是重慶，《瘋狂的石頭》、《好奇害死貓》、《雙食記》、《秘岸》、《青苔》、《消逝的星星》、《門》、《周漁的火車》……除去故事情節(jié)，對電影印象最深的，是重慶迷宮般的獨特地形。而在風行一時的網(wǎng)絡(luò)小說《失蹤的上清寺》里，這種迷宮格局被闡釋得淋漓盡致。
的確，重慶是一個因為高低不平而幽深的、迂回如迷宮的城市，這使得在城市同質(zhì)化日益明顯的今天，在重慶旅行依然像探險。但在過去的十年內(nèi)，重慶經(jīng)歷了極為驚人的變化，未來的變化也許會更大，我們深感有必要及時記錄這些全國別處再也找不著的城市特質(zhì)。
在山城步道沿途，是錯落有致的吊腳樓。吊腳樓如今只能在一些偏遠處還能見著，比如鳳凰，但是不同于鳳凰水邊的吊腳樓，那是十分秀麗、婉約、宜居，且浪漫的居住方式，重慶的吊腳樓長在石縫里，有時樓下是陡峭懸崖，前方是滔滔長江水，新修的洪崖洞建筑群更為夸張，將仿古的商業(yè)街修在吊腳樓的樓體中間。而且，這是一個大都會，在一個新起的時髦大都會里藏著這么多吊腳樓，這恐怕也是重慶獨有的。
這得益于重慶的地形：長江和嘉陵江像一青一黃兩條飄帶，分別從西南和西北兩個方向涌入，匯合于朝天門碼頭，被兩江環(huán)繞部分稱“渝中半島”，長江以南為“南岸區(qū)”，嘉陵江以北為“江北區(qū)”，而每部分都在一個連綿的山體上，內(nèi)部則是跌宕起伏的山路。但在進入重慶之前，有必要對一些只有重慶才有的東西作一番解釋，比如交通工具，以不同形式進入重慶，便會邂逅不同的交通工具。
有準確數(shù)據(jù)稱，重慶是全球唯一一個小車比單車多的城市。在重慶，單車是娛樂而非交通工具，那些個性突出、又嗜愛冒險的年輕人，常常將在城里騎車溜達視為風格和潮流，因為復雜的地形極不適合騎車。代替單車的，是各種種類繁多且千奇百怪的工具。
比如纜車。看過《瘋狂的石頭》的人應該對電影里的過江纜車印象深刻，這種纜車外形和公交車并無太大差別，只是車內(nèi)不設(shè)位置（椅子），車頂有纜繩作牽引，使其行走于長江和嘉陵江上空，用以連接渝中半島和南岸、江北兩區(qū)。當你從空中飛過，或者在江邊散步或是乘坐渡輪時，抬頭就會見到這樣的纜車悠游緩行于空中，這已經(jīng)成為重慶的一大景觀，乘坐纜車的人很少出于交通需要，大多本著懷舊心理，并想從空中一覽城市。在一個規(guī)模和等級都堪稱大都會的城市里，纜車竟然作為一種非常重要的交通工具，這是重慶僅有的。
比如滑梯。滑梯主要見于朝天門碼頭，這是那些乘坐游輪抵達重慶的人接觸到的第一個交通工具。一個正常的旅行者，在朝天門碼頭上岸后，都會被高達幾十米，呈螺旋狀上升的數(shù)百級臺階嚇暈。為了方便人們進入城市，便有了滑梯。滑梯上行駛的同樣是公交車，只是道路并非地面上的道路，而是一個較為陡峭的坡面，車頂同樣用纜繩作牽引。當乘客下船后，從船艙出來即可進入公車內(nèi)，然后，就連同公車被“吊”上岸了。
比如輕軌。北京、上海雖然也有輕軌（北京的城鐵），但感受到的只是擁堵，而在重慶，乘坐輕軌就像穿行于十里畫廊，因為軌道并不在一個水平面上，而是跌宕起伏的波浪狀線路，且中間要穿越不只一個隧道，沿途像一個峽谷而非城市；也因為從臨江門（靠近朝天門）開始，輕軌便一路貼著嘉陵江走，嘉陵江四季碧綠如青黛，江面上停泊的不是巨型豪華游輪客船，而是更穩(wěn)定更本土的小船，大多數(shù)船作為江上餐廳，經(jīng)年累月地停靠在岸邊，這里遠比長江秀麗，也更為清凈。
除了這些，重慶還有很多獨屬的交通工具，但復雜的地形不僅體現(xiàn)在交通工具上，也體現(xiàn)在地名上，最具代表的，比如兩路口，因為那條路中間有山攔堵，兩條單行道分別位于山體兩側(cè)，故名；比如上半城和下半城，上曾家?guī)r和下曾家?guī)r，這是因為同一個位置，在重慶有不同高度的體現(xiàn)。如果兩路口這一類地名展現(xiàn)的是重慶平面上（橫向）的特征（兩點中間經(jīng)常有山出現(xiàn)），上下半城和上下曾家?guī)r這樣的地名展現(xiàn)的則是重慶立體剖面上（縱向）的特征。
因為城市建在山巒之上，在重慶走路，經(jīng)常會有極陡的坡度，就像是垂直站著的地面，但重慶人堅持將它們稱作某某路。一個有趣的故事是，有一次和朋友約好地點見面，在原地等了很久也沒見著他，于是打電話責怪他，他很委屈地說他已在約定地點守候多時，在經(jīng)過一段頗為復雜的問詢之后，我們才弄明白了。我們都在一個名叫“洪崖洞”的地方等待對方，但我所在的洪崖洞，貼近江邊，在底層；而他所在的洪崖洞，貼近馬路，在9層。
這些橫向的和縱向的復雜地形，使得一個外地旅行者，即便只是乘坐公共交通工具，或者只是在地圖上看地名，也能收獲大把驚喜，它們是進入這座城市迷宮的密碼，整座城市是波浪狀的，有浪漫的司機說，在重慶開車，那簡直像是航行于跌宕起伏的海洋中，但是，這也使得地圖在這里幾乎派不上用場，因為地圖只是平面的。
對重慶的第一印象是“森林”，借助地形的輔助，不計其數(shù)的高樓林立在每個角落，從平地、山腰、到山頂，擋住了天空的高樓形成了森林的意向，而且是熱帶雨林的森林，所以有人曾這樣形象地形容重慶：抬頭像香港，低頭像紐約。
但是待久了才知道，真正的森林，并非那些看得見的高樓，而是暗藏于高樓下的復雜地形。那些高聳的樓房如果是森林里的參天大樹，老城區(qū)則像低矮的灌木叢，或者草皮、地衣一類附生植物，它們不僅在高度上被新起的城市遮掩了，也被崎嶇復雜的地形拐進了倚角處。但重慶的魅力，在于老城區(qū)另有一套不同于新城市的道路系統(tǒng)，使得各個點之間可以互相串連起來。
在《失蹤的上清寺》里，作者以尋找上清寺（重慶的一個地名，但是今天已經(jīng)看不到寺院，主人公要尋找這座寺院）為線索，并借助防空洞和石板路，將老君洞、金剛塔、洪崖洞、藏經(jīng)閣、湖廣會館這些不易發(fā)現(xiàn)的點串連了起來。是的，老城區(qū)內(nèi)的道路就是防空洞和石板路。這之中最著名者，當屬十八梯和山城步道。
十八梯就在解放碑旁邊，但很多重慶人也不知道有這樣一處所在。十八梯的得名，據(jù)說是因為明代這里曾有一口水井，距離居民住所正好十八步石梯。重慶老城的格局從那時起漸漸成形，分上半城和下半城，十八梯便是從山頂?shù)纳习氤峭ㄍ侥_下半城的老石板街，是曾經(jīng)最為重要的城市主干道。從山腳到山頂，十八梯并非直線上升，有九曲十八灣之勢，沿途有眾多支巷，它們的歷史和十八梯一樣悠久，景觀也和十八梯相近。以十八梯為中心，向周圍展開，就是一副完整的老城區(qū)圖景。而今山頂雖然早已變成繁華的商業(yè)區(qū)，但山腳還是老城區(qū)，而生活在十八梯上的老人們，生活內(nèi)容和節(jié)奏都還像幾十年前一樣，穿過十八梯，經(jīng)歷的不只是空間變化，也有時間差。然而，重慶正在經(jīng)歷劇烈的城市改建，一般的城市改建，會將道路翻新或是拓寬，主干道不會變，但在重慶，十八梯這樣連接上下城的垂直的縱向石階梯，將來會被廢棄，這使得今日的旅行多了種憑吊和留戀的興味。
從十八梯頂端往南走到中興路，可以看到另一條較為隱秘的山間石階，山腳立有標著“山城步道”的石碑，顧名思義，“山城步道”即沿山體延伸的步行道路。那是另一塊重要的老城區(qū)，包括了從山城巷、石板坡、純陽洞、金剛塔、七星崗，最后到通遠門和觀音巖的大片垂直地域，這片老城依然從山腳延伸至山頂，但是比十八梯更為復雜。石碑上雖然標有簡明線路，但對實際上錯綜復雜的網(wǎng)絡(luò)狀線路幫助不大。我曾在那一帶走過十幾次，但至今仍會迷路。
這是整個城市最有探險感覺、也是我最為衷情的一段，不僅沿途所見景觀像是一百年前的山城，而且走著走著（事實上是爬著爬著），一面碩大無比的石壁就會出現(xiàn)，需要穿過從巖石中間打鑿出來的蜿蜒的危險的石徑，才能走到洞外。
在山城步道沿途，是錯落有致的吊腳樓。吊腳樓如今只能在一些偏遠處還能見著，比如鳳凰，但是不同于鳳凰水邊的吊腳樓，那是十分秀麗、婉約、宜居，且浪漫的居住方式，重慶的吊腳樓長在石縫里，有時樓下是陡峭懸崖，前方是滔滔長江水，新修的洪崖洞建筑群更為夸張，將仿古的商業(yè)街修在吊腳樓的樓體中間。而且，這是一個大都會，在一個新起的時髦大都會里藏著這么多吊腳樓，這恐怕也是重慶獨有的。
從飲食習慣到語言方式，碼頭文化塑造了重慶人的性格。火鍋、毛血旺、雞雜等最有重慶特色的菜品都起源于碼頭，把各種肉和血腸，下水丟進鍋里，放進花椒辣子，鮮香麻辣咸，五味俱全。“霸道、打望、黃棒”這一類典型的重慶方言，也都帶著特有的調(diào)侃語氣而顯生動形象。所以重慶人豪爽、直接、江湖氣重，火鍋店名也都很有江湖味：趙二、王五、豬圈，諸如此類。
而在碼頭文化里，作為重慶最古老的碼頭之一的瓷器口，是這之中最溫和者。在江湖味極重的重慶，古鎮(zhèn)磁器口最有特色的卻是茶館。昔日，在這千年古鎮(zhèn)上，茶館隨處可見。陪都期間，磁器口的茶館有100多個，最有特色的是“書場茶館”，又稱藝人茶館，是品茗欣賞民間藝術(shù)的地方。書場茶館戲曲品種不少：川劇坐唱（打圍鼓）、四川清音、四川竹琴（揚琴）、荷葉清唱等。更普遍的是說書茶館，尤其到了晚上，能在茶館登臺說書的人，都是上品的高手，所以人們稱之為“品仙臺”，人們掛牌說書，看誰有絕技高招，誰能爭取更多的茶客，誰就能得到“紅包”。直到如今，茶館仍是磁器口一景，并成為這個日漸時髦的大都會里最為悠遠的一道風景，古風猶存。
現(xiàn)在市中心的解放碑就是1941年國民政府為了動員民眾抗日修建的，最早叫“精神堡壘”，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后，在原“精神堡壘”的舊址上，建立“抗戰(zhàn)勝利紀功碑”，是全國唯一的一座紀念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的紀念碑。1949年后，才改名為“人民解放紀念碑”。
重慶大大小小的陪都遺跡有近3000處之多，隨著城市的建設(shè)，有些已不復存在，現(xiàn)存的代表性的遺跡主要有兩類：一是蔣介石、宋美齡等要人的官邸、舊居和政府所在地舊址，和國共合作抗戰(zhàn)在渝留下的紀念地；二是陪都時期的民間遺跡，如文化名人，民間商業(yè)機構(gòu)，甚至是名人相聚的茶樓飯館等等。前者以歌樂山林園、黃山蔣宋別墅、曾家?guī)r德安里和小泉校長官邸為代表，其中的林園原為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官邸，林去世后蔣宋遷入并新建1、2、3號樓，國共和談期間，中共領(lǐng)袖毛澤東赴渝談判，就曾在二號樓住過，并曾在園中與蔣不期而遇、相談甚歡，成為一段佳話。而曾家?guī)r的安里官邸是蔣宋在城里居住辦公之處。后者以紅巖村、曾家?guī)r50號、桂園、《新華日報》舊址等為代表，其中的桂園原為國民黨張治中將軍居所，在重慶談判期間主動讓給來渝的中共領(lǐng)袖毛澤東居住，1945年10月10日，國共和談的《會談紀要》就在桂園的客廳里簽訂。第一類遺址是陪都文化的筋骨，而第二類遺跡是陪都文化的血脈。
從朝天門到較場口解放東路和白象街一帶，是以前下半城最繁華的中心地帶，很多歷史遺跡都分布在這一帶，現(xiàn)在的人民公園，就在解放東路往上半城的中段，以前叫中山公園，里面有個長亭茶園，早時名字叫江山煙雨閣，是陪都時期名流薈萃的地方，茅盾、張恨水、曹禺這些人，常來這里喝茶，可以想象當年茶水灑長衫的勝景；而下面就是國民黨左派的黨部，法式風貌的房子掩映在一片拆遷房中間。本來是青磚本色的外墻現(xiàn)在刷成了白色，而房子像一個與世無爭的老人，依然保持其清高的質(zhì)地。
在白象街，有一幢以青磚青瓦中國傳統(tǒng)建筑材料建成的巴洛克風格建筑，窗戶還有用磚造型的歐式花臺，是原來美國大來公司的所在地。再往前，是儲奇門的洋子壩15號，原來的藥材工會，因為靠近長江碼頭，當年洋子壩一帶藥材行棧林立，客商云集。藥材是川內(nèi)對外的大宗買賣，因此當日的藥材市場規(guī)模很大，不少全國知名的老藥號都在此設(shè)有倉庫和店鋪。所謂藥材工會是個行業(yè)商會組織，上次去的時候，正好有劇組在拍一個民國時期的電視劇，還原的局部場景依稀還可見當年的紙醉金迷，曾經(jīng)的城市記憶畢竟還沒有消失。但是，和那些老城區(qū)一樣，所有這些遺址，都需要仔細搜尋才會發(fā)現(xiàn)。
當旅行漸漸變得平坦，甚至乏味的時候，在重慶，旅行卻還葆有最初的新鮮。這個長江上游最現(xiàn)代化的城市，充滿了日常生活奇觀，這里旅行，感覺不像是在現(xiàn)代化的都市散步，而像是在一片復雜的森林里探險，這讓重慶變得凹凸有致，就象洋人街的廣告語：我們是沖突文化的產(chǎn)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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